中国的航空时代来临了吗?
2014年4月,我从成都驱车至广汉,车一驶入鸭子河畔的公路,不时有小型飞机掠过头顶,我问路边卖水果的大爷飞行学院在哪儿?他指着天边一架飞机说:“你看着天上的飞机,都往那个方向飞的,就是学校了。”当地人对这些飞机是再熟悉不过了,几十年来,它们一直是广汉天空中的风景。为什么在广汉这么小的地方,有着全球最大的飞行学院?这些飞机是因何来到广汉的?说起来这还跟著名的“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有关。
中国民航从困境中起步
1955年,印度尼西亚、印度、缅甸、巴基斯坦、锡兰(今斯里兰卡)五国发起的万隆会议邀请中国参加,中国政府决定由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带队出席,当时中国还未开辟国际航线,只有租借印度国际航空公司的“克什米尔公主号”前往万隆。周恩来由于接到缅甸总理乌努的邀请,临时更改路线,从云南昆明经缅甸仰光前往印尼首都雅加达,其他代表团成员则按计划搭乘“克什米尔公主号”。国民党特务买通了香港启德机场清洁员周梓铭,在飞机右翼安放定时炸弹。4月11号,“克什米尔公主号”在起飞约5小时后爆炸,11名代表团成员全部罹难。
“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后,我国意识到民航发展的重要性,决定成立飞行学校,并在全国范围内考察校址,四川省新津县很快得到了航天专家与苏联顾问的一致青睐。“二战”期间,四川先后修建了新津、邛崃、彭山、广汉等16座军用机场,其中新津机场总面积9035亩,是当时中国第二大机场,可供美军B29重型轰炸机起降,并一度作为美国援华空军指挥部;而四川历来是大后方,环境安定,也利于组织飞行训练。
1956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四航空学校成立,当时仅有的一架飞机,是从成都太平寺机场借来的苏联产“雅克18”。1960年,中国最早的民航队伍,“两航起义”(1949年11月9日,中国航空公司与中央航空公司通电起义,12架CV—240型与XT—610型飞机从香港启德机场回到北京)的部分飞行员也加入航校,也就是这一年,“十四航校”总部迁往广汉,新津转成为分校,此后遂宁、绵阳、洛阳分校也相继成立。1987年,“十四航校”更名为中国民航飞行学院。
4月底的一天,我再次来到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十四航校”第3期学员魏正清先生已经在等我了。今年他已74岁,精神矍铄,声如洪钟。魏老先生对这段历史可谓如数家珍,他说,起初民航飞行员是从军队选拔的,1958年8月,18岁的他从张家口军用机场转入航校,同期有120名学员,此时航校已有苏联产“安2”与国产“运5”30架,训练科目有起飞降落、仪表飞行、超低空飞行等等,还有专门为备战练习的夜间飞行与空投。在飞行50个小时后,魏正清顺利毕业,留校当教员直至退休。
魏正清驾驶过的“运5”,如今依旧静静停在学院的空地上,这是我国第一种自行制造的运输机,由南昌飞机制造公司生产,1961年还曾作为国礼赠送给尼泊尔国王做专机,尽管已服役逾半个世纪,因为飞行稳定、运行成本低廉,至今宝刀不老,还常用于农业的播种、灭蝗与空军训练。它旁边编号“676”的“伊尔14”,是苏联制造的活塞式短程运输机,周恩来总理生前曾多次乘坐这种飞机出访,退役后它曾短暂用作训练机。
“你身边的这架飞机,很多中国人都还记得—三叉戟。”魏正清指着一架蓝白相间的飞机说,“它由英国德·哈维兰公司研制,共生产了117架,其间中国陆续购入39架,这也是世界第一种能在恶劣气象条件下具有全自动着陆能力的客机,在航空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几十架不同机型的飞机,见证着学院的变迁,更如同一个博物馆,记录着中国与世界民航的进化史。
中国已迎来大众航空时代
中国航空事业虽然起步较晚,而经济的迅猛增长,旅游业的兴盛等无一不催生航空交通的发展,航空运输总周转量、旅客周转量在国际民航组织缔约国的排名也上升到第二位。
中国商飞公司的民用飞机市场年报指出,2001—2012年,中国航空旅客周转量增长了3.6倍,增速高于铁路和公路客运。在整个运输体系中,航空运输的份额由2001年的8.3%提升到2012年的15%。到2020年,航空服务将覆盖全国82%的人口,全国80%以上的县级行政单元都能够在地面交通100公里或1.5小时车程内享受到航空服务。中国已迎来大众航空时代。
空中客车公司发布的《全球市场预测》报告也显示,到2025年,中国内地客机的数量将达到2700架。要成为真正的航空大国,飞行员的培养至关重要,建国后,中国出现了诸多培养飞行员的高校与机构,比如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中国民航大学、湖北蔚蓝国际航空等等。相比之下,中国民航飞行学院或许更值得一提—2013年招收2000余飞行员,占地16000亩,拥有5个机场以及236架初、中、高级教练机,是全世界最大的飞行员培训学校。
从当年只有一架飞机的航校,到全球最大的飞行学院,五十多年来,这个地处西南一隅的学校,成为中国民航当之无愧的摇篮—1956年到1966年间训练飞行员963人,“文革”十年培养1345人,迄今共培养2.4万人,中国90%的民航飞行员都来自这里,被誉为民航的“黄埔军校”。即便如此,中国的飞行员数目依旧跟不上航班增长的数目,飞行员超时飞行是业内公知的“秘密”,这已是制约中国民航发展的一大瓶颈。
百里挑一的飞行员选拔
为何培训飞行员如此困难,其实是飞行的特殊性决定的,一是选才不易,二是训练严格。就拿选才来说,2012年8万名怀揣蓝天梦的学子,在全国各地报考中国民航飞行学院,经过身高、视力的初步检查,大约只有30%进入复检。
第二年初春,通过初检的学生会来到学院或者指定医院,接受更为严格的“大体检”。校医院宋庆松副院长每年负责考生筛选,他说:“飞行员的选拔有着严格的标准,比如身高不低于168厘米,坐高90—96厘米,腿长大于74厘米,之所以有这些规定,是确保飞行员驾驶飞机时能灵活操作桨舵;再比如转椅,测试平衡能力,考生在转椅转动时头还要摆动,在两个方向同时出现加速度,造成人体植物神经功能不稳定,如果出现呕吐、面色苍白、出大汗等状况,以后可能出现错觉,造成飞行事故。”
此外,考生还需通过外科、眼科、耳鼻喉科、皮肤科、内科、神经科等近130个项目的检查,只要一样通不过,便与飞行无缘。在130道关卡面前,突出重围的可谓凤毛麟角,综合高考成绩与英语成绩,8万名考生,顺利进入飞行学院的只有不到800人,真可谓百里挑一。加上各大航空公司自主招生后的委托培养,2013年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共招收飞行员2412人。
与传统高校的班级管理不同,这些“准飞行员”被编成13支飞行队,每天清晨6点半列队,早、中、晚三次集合,实行准军事化管理。入校前两年,他们需完成《领航学》、《飞行原理》、《航空电子设备》、《气象学》、《航空法》等专业课程,专门为飞行设计的体育训练,也是他们登上飞机之前的必备功课。
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我登上塔台,宽阔的停机坪上停着五六架训练机,空中不时传来马达轰鸣声,跑道每隔几分钟就有飞机起降。机场上,飞行四大队正在做飞行训练,课程是新学员的起飞降落与中级教练机的仪表飞行。新学员下到飞行大队,首次接触的飞机是“塞斯纳172R”,这是美国产单引擎四座教练机,因其极佳的操控性,素有“空中之鹰”美誉。
在带飞教官陪同下,新学员首先练习起降。今天,21岁的张中良将迎来自己的第一次飞行,他早早来到休息室,盯着讲义上的仪表盘,双手反复比划着操作动作。一会儿,一架白色飞机开进跑道,同学告诉我,那就是张中良驾驶的飞机。飞机沿跑道滑行一段距离后,很快消失在天际,大约6分钟绕场一周后,又重新出现在视线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飞机不断降低飞行高度,最后摇摇晃晃降落在跑道上。也许这次飞行还有些稚嫩,不过张中良已经完成了飞向蓝天的第一步。
留给张中良的时间并不多,在这之后,还有13小时筛选、250小时的训练以及仪表飞行等项目的考核。中国民航局为了提高飞行员质量,规定在私用驾驶员执照(私照)培训阶段,停飞率不得少于10%;商用驾驶照(商照)培训阶段,停飞率不得少于5%。在飞行学院,这个规定被具体到13个小时—在开始飞行13小时后,如果学员尚不能掌握简单的飞行与起降,便会面临淘汰,这就是学员们闻之色变的“13小时筛选”。
我手里的一组数据,大抵可以说明“13小时筛选”的残酷性,2013年约有1335名学员下到飞行队,在“13小时筛选”中淘汰90人。在随后的单独飞行中,学员将离开教官指导,独自驾驶,如果出现状况,也会被中止训练。正如一位教官所言:“我们不指望队里出现‘爱因斯坦’,但绝不能有一个孬种,断臂之痛或许会带来短暂的伤痛,却会最大程度杜绝日后的飞行隐患。”
下午6点半,学员刘少博驾驶的“新舟600”高级教练机返回机场。他驾驶的飞机从广汉起飞,抵达200多公里外的南充机场后返回,称为“转场飞行”,也就是要让他们熟悉航班飞行的步骤,为日后进入航空公司做准备。“新舟600”由中国一航西飞公司研制,2008年10月在西安首飞成功,也是中国迄今最先进的涡桨支线飞机。
再过几个月,刘少博将完成全部训练,进入航空公司。此后,在熟悉空客、波音等机型的操作后(称为改装训练),才能作为副驾驶随机飞行,而想要成为机长,则需要更多磨砺。以国航为例,飞行员达到3000小时以上的飞行时间才能驾驶波音737,波音767则要达到4000小时。
天渐渐暗了,教练与学员三三两两离开机场,一旁的麦田里,王常平与妻子结束了一天的收割,也扛着锄头回家了。自打分产到户,他的父亲就在这里劳作了,小时候,他常常在地里,仰望着一架架军绿色的“运5”;如今,他已接替年迈的父亲成了这块地的主人,而天上的飞机,也走马换灯地换成了伊尔14、三叉戟、法国的TB20、塞斯纳172R、新舟600……
王常平说:“看了几十年了,啥飞机我都认得到,有时在地里干活,看到学员的飞机半天降不下来,就着急得很,要把屁股摆正,对着跑道才下得来嘛,如果我上去,我都能飞得巴巴适适的。”
中国何时步入航空时代?
中国民航局估测,2020年,中国通用航空飞机将超过1万架,初步形成航班与通用航空并驾齐驱的空中运输体系。亚洲地区最大的私人飞机销售商Asiajet总裁迈克尔·沃尔什的估计则更为乐观,他提出,在未来十年里,中国私人飞机市场规模将每年增长20%至25%以上。
通用航空是除航班外所有民用航空的总称,广泛运用在造林种草、商务旅行、医疗救护、海洋监测等领域,被誉为继汽车代替马车,螺旋桨飞机代替汽车,喷气式飞机代替螺旋桨飞机之后的第四次高速交通革命。
世界约有通用航空飞机34万架,其中美国占2/3,达22万架;根据《2013年通用航空发展报告》的统计,截至2013年底,我国有通用航空飞机1654架,其中150余架还是机龄超过了20年的老古董。美国有供通用航空使用的机场17500个,而民航机场数目仅有500个,而我国通用航空机场寥寥无几。
无论是今天,还是2020年的1万架,中国的航空事业仍落后于很多发达国家。对此,中国民航管理干部学院通用航空系副主任李海鹏博士分析:“从人类航空发展史看,是先有通用航空,再有运输航空。通用航空是大众,运输航空应该是特例,但对我国来讲,则相反。运输航空的发展速度远超过通用航空的发展,目前中国对民用航空管理的特点是沿用运输航空的管理模式,政府主导,强调安全第一。而通用航空的发展则主要靠企业来推动,比如飞行驾照的考取,通航和运输航空存在巨大差异。通用飞机有1000多个机型,飞机千差万别;而运输航空主力机型目前只有波音和空客两个系列。”
可喜的是,随着一系列低空空域开放政策的出台,中国通用航空也迎来了发展契机,新津分院几年前便面向社会培训通用航空飞行员。几天后,我来到新津分院,车一驶入训练机场,远远就看到黄色的罗宾逊R44,黑白相间的施瓦泽269—C直升机在空中盘旋。
罗宾逊R44直升机落地后,杨国刚跳下飞机,他是江苏昆山人,经营一家商贸公司,打小喜爱飞行,如今终于可以一圆儿时的飞行梦,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就可以驾驶私人飞机出席商业活动。根据《胡润财富报告》的调查,中国已有两千余位亿万富豪,其中有六分之一计划购买私人飞机。
而越来越多的国家公职部门,也需要飞行员执行任务,从2000年开始,中国各省公安厅陆续组建“空中骑警”,进行空中救灾、巡逻、反恐、治安,34岁的西安人李升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学习飞行的。“许多人对美国大片中的情节津津乐道,罪犯驾车在高速公路上狂飙,而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直升机让他们乖乖束手就擒,在不久的将来,中国‘空中骑警’也将让罪犯无处遁形。”李升的言语之中很是自豪。
廖伦金工程师每天的工作,便是管理直升机飞行,他说:“1912年,航空先驱冯如驾驶自制飞机在广州燕塘进行飞行表演,可以看作是中国通用航空的起点,此后中国通用航空发展缓慢,直到近年来才陆续为社会关注。目前来看,考取私人飞行驾照的飞行员可以分为三类,第一是商人,第二是公职人员,第三是‘80’、‘90’后,在家里支持下学习飞行,以后进入通用航空公司工作。”
5月18日是国际博物馆日,广汉三星堆博物馆这一天人山人海,热闹无比。几个穿着白色飞行制服的学员也来到馆里,橱窗中,一个青铜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它人首鸟身,背上长着一对鸟的翅膀,显然,史前的古人曾幻想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千年之后,他们的梦想最终实现,中国人的航空时代已经来临,密集的航班缩短了地域间的距离,直升机、滑翔机更是如同让人插上了翅膀,自由地翱翔在天际,一如那个长着翅膀的青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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