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城市是什么色彩?


文章出自:中国国家地理 2014年第08期 作者: 秦昭 方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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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城市化的飞速发展,今天的中国,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城市,拥抱新的家园。与此同时,愈演愈烈的城市色彩乱象和“千城一面”的单调沉闷,却也在损害着中国城市的美与竞争力,进而影响到每一个人的生活。中国“城色”将走向何方?“诗意地栖居”会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吗?

盛夏的北京,反常的潮湿闷热,被初夏的雨和风冲卷而去的雾霾卷土重来,给城市添了一重压抑。

开车行进在四环路上,忽然觉得一波异样燥热袭来,看看空调,运转正常,转了下头才发现了缘由—路边上好几栋高大的,原本是浅黄色的住宅楼,不知何时被刷成了鲜亮的红黄色,在西晒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浓艳逼人。这在北京不是新鲜事,每隔几年,都有一轮涂刷翻新。

伯尔尼,缓慢生长的古城之色
比起中国许多春笋拔节般的高速生长城市,瑞士首都伯尔尼属于典型的“缓慢发展,逐步成型”类型,是一座世界文化遗产名城。几百年间,这座古城逐渐开枝散叶,但整体风格和色彩却保持着稳定。今天,老城区的建筑多为18世纪时所建,偏暗的灰墙红瓦色调表达了瑞士民族性格里的沉稳,也与大环境相得益彰。新建筑仍以灰色为主调,出现了丰富的暖灰色系。自然与人文的和谐,给伯尔尼带来了别样之美。供图/秦昭

回到位于30层楼的家,泡了杯茶,站在窗前眺望着这座我所生长、生活的庞大都市,想平复下一天的劳累。雾霾模糊了远方,近处可见之地是几处拔地而起的暗红色和灰蓝色的新小区、工地上未掩盖的黄土、白色的工棚以及尚未拆迁的大片灰旧平房。这一切像拙劣的彩妆,为城市带来了疲惫、俗艳又带着病容的脸色。

在失望中,我不禁想起了西方世界对于明清北京城古典色彩之美的盛赞—“碧蓝的天空下,金光闪烁的琉璃瓦在普通民居灰青的屋顶上闪烁,乃是世界的奇观。”

“无以伦比的建筑力量感”,“世界城市色彩的伟大杰作。”

这,也曾是我童年的记忆,却已渐行渐远。

中国城市“脸色”之困:

千城一面“大花脸”

说起城市的魅力,色彩大约是最直接、最难以忘怀的美。

在我的记忆中,巴黎是一道卓越的风景。在这个我曾多次造访,却总能感受到其新鲜魅力的城市,云卷云舒的天空下,灰色屋顶和深浅米色系的建筑营造了挥之不去的美和优雅,有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有人曾将雨雾蒙蒙中的巴黎比喻为一位“流泪的优雅美人”,真是十分贴切。

威尼斯的色彩则是会说话的。那带着闪烁感的暖色系,不仅来自阳光、水面,也来自建筑以及墙面上镶贴的小金块。作为历史悠久的世界名港,财富和繁荣曾是她的荣耀,在场的色彩,向每一位造访者讲述着那不在场的、却无处不在的悠远故事。

科学研究者称,人们在观察物体时,最初的20秒中色彩感觉占到了80%。我们目睹高天红霞,虽不知如何言表,心却已为其深深触动。而民间对人的相貌“一白遮百丑”之说,也自有其朴素的道理。色彩也是城市竞争力的重要一环。著名建筑师沙里宁曾说:“让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能说出这个城市的居民在文化上追求的是什么。”

罗马,色彩中的帝国记忆
色彩是城市气质和人文历史的重要代表,优美而独特的城市色彩,会让市民感到骄傲与自豪,更让外来者念念不忘。巴黎优雅的米色调、罗马庄严的红褐色、希腊小镇飘逸空灵的白色调,都是造访者心中最美的记忆之一。图为罗马城,建筑与色彩的厚重让人想起罗马帝国的恢宏和阳刚。摄影/Horst Klemm/c

挪威小镇朗伊尔便是个借助色彩“点石成金”的典型案例—它本是一座以开采煤矿为主业的小城,建筑单调沉闷,矿业式微后城市加速败落。20世纪80年代,这个小城在逆境中进行了全方位的色彩改造。没想到,这次建筑色彩的改头换面竟使其魅力大增,并摇身一变为北极圈中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焕发了新生。年轻的美国也用色彩塑造不同城市的个性,彰显其强大的软实力—华盛顿的灰白色调创造了首都的明朗大气,暗色系的芝加哥则应和了其金融之都的高冷气质。

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说,城市色彩已逐渐成为绕不过去的问题。在高速发展的时代,大小城市都在想方设法提高自身的吸引力和竞争力,居民们也开始对生活环境生出了更多要求。

联合国近年发布的一份报告称,“中国在过去30年中的城市化速度极快,超过了其他国家”。1949年中国的城市化率不过在10%左右,1978年也仅有18%,可到了2014年已逼近60%,且大中城市数量急剧增长,给中国城市之色带来了异样压力。

适合都灵经验和色彩地理学的西方城市,一般都是发展文脉清晰,或者是规模不大,缓慢形成的城镇。而如今中国却多是春笋拔节般、甚至是“空降”般的高速生长城市,而且多是大城市、特大城市。

上世纪60年代,快速发展的东京便曾遭遇“色彩骚动”事件—当年为迎接奥运会的举办,东京到处大兴土木,在建筑上大量使用了强烈的饱和色或对比色。很快,令人眼花缭乱的建筑立面、玻璃幕墙,五颜六色的公交车以及闪烁不断的霓虹广告让诸多市民感到难以忍受,出现了眼睛酸痛、头晕目眩、心绪烦躁等症状。风吹雨打后,外墙褪色,市容越发污秽杂乱。面对来自各方的严厉批评,东京市政府不得不开始纠错,并在1972年完成了《东京色彩调查报告》,随后,立川、川崎、大阪、京都等城市陆续进行了色彩规划。

比起日本,中国城市发展中的色彩乱象更为复杂,伴随着惊人的建设规模和速度,在这片世界上最大的“工地”和“试验场”中,新建筑迅速而无序地生长起来,各种“现代感大厦”、“欧陆风情社区”以及“西班牙小镇”、“美国庄园”、“实验派摩天楼”粉墨登场,各种差异巨大的色彩风格如野马一般“纵横驰骋”在中国的城市中。

原本的旧环境也给这混乱添了一把火—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城市中红砖楼是主流;其后成本低廉的灰色混凝土预制件楼又热闹过一阵;80年代,贴白瓷砖配蓝玻璃的风尚刮起;90年代一度流行彩色粉刷……这些色彩风潮曾席卷大江南北,流行时间却较为短暂,你方唱罢我登场,变成了一锅大杂烩。

多年来研究关注城市色彩的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色彩研究所所长宋建明教授则告诉我,除了大规模的风潮之外,各自为政的“长官意志”和“开发商意志”也能带来色彩灾难。有时,大面积的街区甚至整个城市的色彩改造基调都取决于某一任领导的个人喜好,可到了具体建筑的设计上,往往又是开发商说了算,焉能不乱。

如此,在这匹“色彩野马”奔腾了几十年后,可以说,中国大部分的“城市脸色”不仅不能为其魅力和竞争力添砖加瓦,反而制造了大量的色彩垃圾,并逐渐演变成千城一面“大花脸”的困境,进而损害了身处其间的市民。

媒体曾报道过一条新闻,在某次涂刷翻新中,北京某高层住宅南立面被全部刷成了大红色,使对面居民楼中的老人血压升高,无法休息。三亚繁华的商业中心黄金广场本就是城市热岛,却一度为提升“商业关注度”而被刷成了浓烈的橙色,反而给来此休闲的人们添了一重烦躁……

突尼斯的马特马他是柏柏尔人的聚居地。这里受撒哈拉沙漠的影响,终年干旱酷热,当地人因地制宜,居住在一种类似窑洞的房子中,凉爽又造价低廉,可躲避烈日风沙,虽由人造,宛若天成,与大地融为一体。
摄影/Paule Seux/c
舍夫沙万是摩洛哥北部历史悠久的山城,以特有的蓝色建筑闻名。这座城最早的开创者是一批宗教避难者,象征故土安达卢西亚的白色,与犹太教推崇的蓝色一起调和出别样的文化印记,呈现在每一条小路,每一座房屋,每一道围墙上。小城地处隐秘,矜持警觉,自古与外界刻意保持着距离,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曾是自成一隅的独立城邦。由此,它又被称为“摩洛哥的蓝色闺房”。摄影/曹习

西方城市色彩之美,难以复制

想要调治中国的城市脸色,该如何寻找药方呢?

从全球视野来看,欧洲城市的色彩实践较为成功,中国能复制他们的成功吗?

严格意义上的世界城市色彩规划研究,一般都以意大利都灵为始。19世纪中期,都灵政府向公众发表了近50年的研究实践成果—城市色彩图谱。后来这份珍贵的色彩档案一度散失,1978年都灵综合工艺大学学者在浩繁的文献中重新发现了它,并在其指引下,使都灵城市色彩再度焕发了生机。

威尼斯的布拉诺岛被称作色彩之岛,有着如彩虹般绚烂的河岸小巷。一种说法是,当地人多是渔民的后代。以前人们希望出海的亲人能远远就看见自家的房子,故喜欢将建筑刷成明艳之色。天长日久,便孕育出城镇的“糖果色”。摄影/Dave Lansley

20世纪70年代,法国色彩学家朗克洛通过对诸多城市的研究,提出了“色彩地理学”学说,指出自然和人文地理因素共同决定了一个地区或城市的色彩。随后,都灵的实践经验和法国的色彩地理学,成为诸多城市色彩规划和色彩延续的重要榜样与理论依靠。

一位长年在瑞士生活的朋友,向我讲述了瑞士首都伯尔尼的色彩成长史——

这座世界文化遗产名城生长在瑞士中部,阿尔卑斯山脉、缓缓起伏的丘陵和森林、草场、河湖共同构成了典型的高地田园风光。主城位于阿勒河围绕的狭长半岛上,三面环水。源于冰川的阿勒河清澈透明,在阳光下呈现出令人心醉的碧色。

斯德哥尔摩,寒冷中的暖色家园
从空中俯瞰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城市中柔和鲜艳的暖色带来了家园的温暖气氛。在波罗的海冷冷深蓝和皑皑白雪的包围中,米黄、橘红、淡粉、砖红等色彩与寒冷环境形成了互补。而到了夏季,日照每天可长达18个小时。光的折射会使夜空透出淡蓝微光,与建筑的色彩搭配起来,有一种梦幻般的美好。
摄影/Aaron Geddes

伯尔尼建成于1198年,1405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全城大部分建筑,也催生了伯尔尼的新城市色彩。

人们放弃了传统木建筑,改用砂岩和石灰岩材料,屋顶采用暗红色瓦,有着典型的瑞士风情。这种色彩搭配,若放在阴暗天空下或荒漠环境中,会显得有些沉闷。可清丽的阿勒河和碧空下的阿尔卑斯雪峰把伯尔尼的“城色”烘托出了一种独特的安逸气质,散发着无须张扬的美。

近几百年来,这座城市已走出了阿勒河曲的围绕,老城建筑几经翻建,却一直保持着中世纪时期的风格,新建筑则出现了更丰富的暖灰色。站在高处俯视伯尔尼,暗红色的老城像一枚千年不变的果核,在河水的滋润下,它的生命力向着周围的绿色丘陵原野延伸生长,新旧建筑群相生相合。

日光城VS雾都,截然不同的大环境色彩
地处高原的拉萨光照异常强烈,天空明亮湛蓝,建筑有清晰的明暗交界,红与白是建筑的主色调。布达拉宫以及众多城堡寺庙多建在山上,以蓝天白云为背景,其强烈纯净,对比鲜明的色彩让人过目难忘(上图 摄影/Merten Snijders)。与此相比,中国雾都重庆的天空就明显灰暗许多。两座城市的色彩气质也截然不同(下图 摄影/Johannes Mann/c)。

然而,有些遗憾的是,诸多对中国城市色彩有过深入研究的学者和机构大都认为,西方城市色彩的成功“难以复制”。

面对我的疑惑,宋建明老师解答了其中原委:“适合都灵经验和色彩地理学的西方城市,一般都是发展文脉清晰,或者是规模不大,缓慢形成的城镇。而如今中国却多是春笋拔节般、甚至是‘空降’般的高速生长城市,而且多是大城市、特大城市。”

再进一步说,城市色彩的美与和谐应该是“有根基”的,必须和当地的自然环境、气候、植被,以及人文历史和谐,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也难以照搬照套西方经验。

东方传统色彩,灵感的家园?

那么,向传统色彩寻找灵感,是否是一条可行之路呢?数千年绵长深远的历史,在中国大地上留下了诸多风格各异、风情迷人的古镇和古城。它们的美令人过目难忘。

但凡到过徽州的人,莫不被散落其间的徽州民居所打动,它们是“青瓦出檐长,马头白粉墙”的恬淡,色彩组合简单,线条洗练,在岁月和江南烟雨的磨洗下,黑、白、灰的色彩共同营造出水墨画般的意境。

画与夜色中的古镇
中国大地上的诸多古城和古镇,色彩和谐淡雅,其中国风韵令人沉醉。图为著名画家吴冠中笔下的丽江古城(摄影/Wang Rongjiang)选取了从高处眺望的视角,黑、白、灰的组合烘托出一枝春花,别具雍容旷达的气质。
上图为夜色中的徽州古镇(摄影/UIG),明快秀雅,有着水墨画的意境。

它们“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仿佛是从青山秀水中“生长”出来的,春来油菜嫩黄,夏日荷塘菡萏,秋风冬雪,搭配起来各有美感,又让人觉得格外舒适,实乃中国传统城镇色彩的优雅典范。

徽州城镇的色彩之美来自岁月的孕育—除了世外桃源般的大环境外,这里自古以来教育兴盛,深受儒家以及老庄思想的浸润,养成了当地人独特的审美,造就了建筑素雅、洁净的色彩风格。徽商虽有万贯家财,但因男人多外出经营,为保证家宅安全,也不喜使用炫耀露富的华丽色彩,以免招惹贼祸。从建材选用和采光角度来说,灰黑瓦由当地土壤烧制,刷墙用的白垩也取自本地。黑瓦白墙对应“天地”之意,白色墙壁还能增加院落和室内的光线,适应了徽州多云,光照不够的特点。

北京、上海,两大都市的色彩气质
伴随着城市的发展,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色彩之美对于城市的重要。色彩,是一座城市最易为人认知的意象之一,是增加城市魅力,彰显传统与文脉的重要角色。图为北京的传统胡同(下图 摄影/VSI)和上海外滩(上图 摄影/Andrew Rowat)。作为中国都市的两大巨头,其代表街巷的色彩气质却有着巨大差异。

在中国诸多城市色彩越来越难以区分的今天,西藏民族建筑色彩仍能以其独特的风情,成为无数到访者心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西藏城镇之所以带给人们这样的感受,与其独特的自然和人文背景不可分割。

以拉萨为例,其以“日光城”而著称,空气洁净,光照强烈,明暗对比鲜明,天空呈现出醉人的宝石蓝。出于宗教和自然环境等原因,红色和白色在当地人们的心中有着独特的美感价值和神性。高原又盛产石料、红土、白土及白马草,这些材质和色彩运用到建筑上,深红色吸收强光,稳重而温暖,白色反射光线,并随着阳光变化而出现微妙的转变。

细致入微的观察者盛赞道:“在有阳光直接照射的情况下,建筑的色彩会有偏黄的感觉,而在阳光被云遮住或在暗部的时候会有一点偏蓝偏紫的感觉。微妙的颜色变化,让人过目不忘,耐人寻味。”

此外,少量明黄色(如金顶)以及五彩经幡的使用也是恰到好处的点缀,有“点睛”的效果,还驱散了些许高原的寒冷。由此,在高原阳光、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布达拉宫、诸多寺庙与拱卫它们的民居彼此辉映,显得格外明艳辉煌又极为协调。

然而,虽然中国在古典城市营建上有着诸多美的经验和案例,要全盘照搬到现代城市中,却也有着不少困难和障碍。

一位古建筑专家告诉我,在中国几十年的大规模城市更新中,各地传统建筑大量消亡,原本的传统色彩已变成了镶嵌其间的碎片。

再者,古代城市的发展受到建材、施工工艺水平,特别是皇权和礼制的严格约束。

早在《礼记》中,中国就已对建筑用色进行了规范:“楹,天子丹(红),诸侯黝(青),大夫苍,士鲑(棕黄)。”到了明清这一规范更加严格,以北京为例,大到屋面、墙面、台基,小到吻兽、门钉、门环的用色都有着明确的“等级尊卑”。如黄色的琉璃瓦是宫殿的专利;亲王、贝勒府等可用绿色琉璃瓦,低品官员和平民宅舍只能用青灰瓦。由此,北京城才呈现出“大片青灰色民居烘托着红墙金瓦的紫禁城,宫殿并未建在高高的山巅,却显得至高无上”的特征。

中国封建王朝结束之后,色彩的礼制约束土崩瓦解,且随着技术的发展,人们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各种色彩的建材,为色彩滥用提供了温床。

所以,在大环境巨变的情况下,硬性“穿越”回去就难免尴尬。近来一些城市大力推行“唐风”、“宋城”等仿古建筑,结果这些“假古董”不仅与现代城市格格不入,与保留下来的历史建筑也难以协调,显得颇为突兀。

况且,那些优美的古镇多为小规模村镇,其色彩之美不能直接套用在大型城市上。

中国城市的色彩困境
可以说,色彩是城市的第一道风景线。可近几十年,伴随着城市的高速发展,中国城市出现了“灰蒙蒙”、“大花脸”和“千城一面”等诸多色彩问题。大量新建筑和庞大楼盘迅速生长,却不考虑与周边景观和已有建筑群的色彩协调,色彩“实验场”倾向严重。有人叹息,中国城市色彩堤坝“溃败难收”,加剧了人们“无根”的漂流感。不少新开发区如“复印机复印出来的”。图为色调明显冲突的喀什老城和周边新建筑(摄影/李学亮)。
图为上海浦东新区色调混乱的各种楼盘(摄影/Keren Su/c)。

生长在大地上的城市

到底什么样的城市色彩才是好的?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对于非专业的人来说,可能说不出什么系统的道理。因为色彩是个复杂的体系,光是色相、明度和纯度的解释就是长篇大论。色彩之间的搭配、对比与调和能创造千变万化的效果。不过,色彩是否和谐及令人舒适,却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也是最重要的色彩评价标准。

无论什么样的城市,都是“生长”在大地上的,地域色彩乃是城市色彩的母本,也是营造协调感的重点。且不谈气候、土壤、植被色彩和文化历史的多元,仅以自然光为例,就可大致分为光亮的、中等光亮和阴影中的城市,其天空的颜色和透明度也差异巨大。光线在色彩体系中格外重要,被誉为在色彩的十字路口维持秩序的“交警”。对此,曾有不少学者做过系统深入的研究。

色彩污染,城市中的另类污染
除了杂乱无章之外,色彩滥用和误用还会引起城市中的色彩污染,其和噪音污染、空气污染一样,都会给身处其间的市民带来种种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如在炎热地区大面积使用浓艳的色彩,为提高其诱目性而极力浓妆艳抹,胡乱用色的广告招牌等,都是城市中的色彩垃圾。图为广东梅州市梅县盘古步行街,其整体色调过于浓烈,虽然提高了商业注目性,却令人感到很不舒适。摄影/宋林

可以想象,壮美的拉萨布达拉宫和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等高原中的标志性建筑,放到巴黎灰暗、多云的光线下,必定会黯然失色。同样,巴黎优雅的米色建筑和灰色屋顶若被高原的强光照射,也难以孕育出优雅的气氛。

而同样光线条件下的城市,色彩运用得当,也完全能凸显不同的美与和谐感。

有研究者指出,阿姆斯特丹阳光较弱,多为漫反射,比较“平面化”。为此,当地人增大了建筑色彩的明度对比,使用了“勾边”手法,使这个阴影中的城市不但没有面目模糊,反而别具韵味。法国南锡也是阴影中的城市,这个艺术之城充分利用了柔媚、娇嫩的洛可可色彩风格,用粉红、粉绿、粉蓝、黄等高明度色彩装扮城市,渲染出了别样的城市之美。

城市是人类的居所和家园,人的偏好也给“城色”注入个性。生活在寒冷地区的人往往喜欢暖色系,热带地区则反之。

不同的信仰、历史、风俗也孕育了不同的色彩偏爱—“从幼年以来的经验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解释”。例如,一些海岛小城多是渔民的后代,人们希望让航行归来的家人从远方就能看到家,喜欢明艳的强对比色,并经常粉刷房屋,使小岛成为常开不败的鲜艳花朵。

中国“城色”,走向何方?
城市色彩的选择和调整,是个重要而复杂的问题,要寻觅有自然根基的风格,要给居住者带来舒适感和荣誉感,还要让到访者感受到新鲜感和魅力。可以说,大到天空、光线、植被,小到街头设施、广告招牌、行人服饰等,都是城色之美中的要素。图为青岛城的鸟瞰图。

不过,固有的偏好却未必一定正确。内蒙古鄂托克旗的棋盘井镇就是一个典型案例—研究者发现,它原来光照强烈,可由于煤矿污染,天空已变得灰暗。可被草原养大的当地人仍下意识地按传统行事,钟爱高纯度的色彩,却再难以找到昔日的美与和谐之感。

对于中国城市目前所进行的色彩规划,宋建明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和批评—“城市的色彩选择要综合考虑各方因素,尤其要与大环境协调。例如重庆的主色调在前几年被定为灰色系。的确,以往的吊脚楼乃至民国建筑都是灰色的,可他们没考虑到建筑体量已是天壤之别,老建筑一般都是一两层,现在却多是二三十层甚至是摩天大楼,重庆本就多雾,灰色会使得城市更加沉闷。”

“至于长沙,碧水红城的说法听起来很美,湖南有革命传统,爱吃辣椒,红色很有人气,可人们没考虑到,长沙是著名的火炉城市,夏天潮湿闷热,红色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中国城色,

从“主色调”到“主旋律”的探寻

探索之路虽然不易,可近十几年来,中国仍有越来越多的城市开始悉心寻找属于自己的色彩。

中国当代城市色彩规划的探索,大约可以从2000年的北京算起—那年3月,劲松街道的居民为了改善社区环境品质,自发捐款粉刷临街楼房的外立面,没想到竟被刷成委托公司总经理本人喜爱的宝石蓝色,在遭到居民强烈反对后,却又改成了饱和度很高的橘红色。这场纠纷,引发了关于“北京城需要什么样的色彩?”的全城大讨论,随后北京出台了《北京市建筑物外立面保持整洁管理规定》,启动了城市色彩规划。

此后,杭州、盘锦、温州、南京、武汉、哈尔滨、大同、广州、天津等市相继开始进行城市色彩规划的实践。到2014年,这张名单上的城市成员已超过了100个,有意向和诉求的城市则为数更多。越来越多的人,希望自己的城市“脸色”能够自然健康,又与众不同,成为城市竞争力的一张耀眼名片。

可是,这个工作“却比想象的要困难复杂许多”,宋建明说。

例如,2000年最早“吃螃蟹”的北京提出城市主色调是青灰色,立刻遭遇激烈争议。广州也是一样,关于“广州城主色调设成黄灰色是否好看”,在某次网络调查中有超过七成的人反对。理由也五花八门,诸如“广州天空已很灰,黄色调会使城市显得更沉闷”、“黄灰色太暧昧应更亮丽”、“建筑独特性会被抹杀”等等。

搜索一下就会发现,关于城市色彩规划,媒体和人们的关注点往往都聚焦于主色调而忽略整体。如南京的主色调为浅绿色;哈尔滨选择了黄白色系;无锡则试图以清新淡雅的浅色调烘托清新的“太湖感觉”;成都选择“复合灰”,想用“淡妆”体现其休闲从容、兼收并蓄的城市性格。

人们为什么如此关注主色调?

一来,在繁复的色彩学术语和体系中,这个概念最直观,容易理解;二来,中国现代城市色彩尚在起步阶段,一说起这个话题,大家自然就想到诸多国外城市色彩案例,而它们似乎都是有基本色调的。对此,宋建明再次重申了他的观点:“西方的城市色彩经验很难在中国全盘套用。主色调的选择要考虑到城市色彩基础,我和我的团队观察研究过中国不少城市,曾一度感到十分挫败,因为怎么也找不到主色调。中国城市发展是快速破旧立新,新旧交杂参差,城市主色调被不断消解甚至完全消逝了。所以,探讨中国的城市色彩,很难用所谓的‘贵族灰’或‘水乡绿’来简单归纳的。”

“大约十几年前,我们就开始为杭州做色彩规划,不再说主色调,而用‘主旋律’的概念取而代之,即‘水墨淡彩’,也有人形象地称之为‘一卷江南水墨画’。”宋建明补充说,“一个城市的色彩之美,可以如交响乐,有主旋律、副旋律,不同时段的演绎。这个说法虽是无奈中的选择,却更接地气,更有操作性,市民们也容易理解接受。”

“当时,在走遍大杭州,在数万张城市建筑照片、长时间调查和意见征求的基础上,再结合杭州最新的总体规划,我们提出了‘双核、三轴、五心、十四分区’的色彩规划结构—‘双核’中的环西湖老城是传统水墨意象核心,钱江新城则是现代水墨意象核心,二者色彩相近,但建筑材料有差异;‘三轴’即新城—老城—西溪湿地水墨意象主导轴线、钱江沿岸轴线、运河沿岸轴线,形成淡雅与浓重、轻盈与沉稳的对比关系。”

“十四个色彩分区分为建筑色彩重点控制区和一般控制区。我们提出了一系列色谱,供人们参考。”

城市,诗意的栖居地?

200年前,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咏唱道:“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50年前,巴黎的城市色彩已经成型,除了灰色屋顶、米色墙面、纤细优雅的黑色栏杆、精致的石材分缝,还有诸多花店的明媚色彩,设计独到的亮丽橱窗以及穿着精致的巴黎人,这一切,配合着赛纳河水升腾幻化出的朵朵云团,以及明暗变幻的光线。让无数人发现,城市也能如此诗意。

40多年前,美国出现圣路易斯市住宅区拆毁事件。这个住宅群使用了大量混凝土、玻璃、钢材、预制构件,否定色彩和装饰。结果建筑虽工整有致,但完工后人们却不愿意迁入, 因为“毫无情感,像进入监狱区一样”。

几天前,在电话中,宋建明教授跟我说起一段往事—1987年,他回国并开始向人们宣讲关注城市色彩,却几乎没人理会。今天,快速发展的中国城镇虽身处色彩困局,并面临着“千区一面”、“万村一面”的新风险,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城市色彩。

“比起主色调的争议,色彩的具体实施才是更大的难题。”宋建明感慨道,“虽然中国做了色彩规划的城市已有不少,但真正全面‘落地’执行的却是凤毛麟角。在这方面,和最早开始进行色彩规划的北京相比,常州市武进区是另一个勇敢的‘吃螃蟹’先锋。他们下了大力气将政府部门、房地产开发商和设计师等多方力量联合了起来,真正让色彩成为建筑诞生的最终把关者之一。现在,这块‘试验田’已经经营了6年,克服许多的难题和阻碍,悉心营造,严谨规定街道、片区和楼盘的色彩,已有了较明显的成效,色彩规划面积也不断扩大。”

“一个真正系统、和谐的城市色彩规划,大到天空颜色、建筑外立面,小到广告招牌,甚至是家具营造,都要纳入考虑范围。希望中国能有越来越多的城市,将色彩之美落地生根,变成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宋建明说。

而就在这篇文章构思采访的日子里,中国无数大大小小的城市仍在快速生长着,扩展着。二十几个日夜间,不知又有几座楼盘封顶,不知又有几个新区,奠基剪彩。它们的华服,是谁在构思着色?

今天,你的城市是什么色彩?

20年,50年后,我们的城市,又将是什么色彩呢?

责任编辑 / 陈惊鸿  图片编辑 / 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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