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碑俩塔仨故事
因缘际会,我来到山西临猗县猗氏镇歇脚。一早醒来,去探访这镇上唯一一处“国保”——妙道寺双塔。
寻访晋南之初,便听说这双塔的布局,是鲁班爷根据日月出没的时刻和方位精心规划而成。每逢农历三月和七月十六的早晨,正月和九月十五的黄昏,在日月交替之时,日光月影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照射双塔,于是它们的倒影就会从不同方向朝着两塔中心连线缓缓移动,逐渐交合在一起,这便是猗氏镇上的头等奇观——“日月交影”,正所谓“日光月光同时照,东塔西塔影相交”。
有趣的是,到了临猗,我从百姓口中听到了一则由“日月交影”演绎的新版白娘子传奇:传说那法海和尚由于嫉妒许仙与白娘子的爱情,用网塔钵把他们分别罩于猗氏镇这东西双塔之中。西塔内藏白蛇,称“白蛇塔”,东塔内隐许仙,称“许仙塔”。更有好事者笃定许仙塔的第三层有一尊铁铸的许仙人头像,面向西塔,日夜遥望。原本这“日月交影”为一年四次,但在猗氏版本中,却又被改造成了许仙、白娘子只在七夕相逢。由于二人的真挚爱情感动了上苍,玉帝便命太白金星在双塔内各放一宝,让他们每年相逢一次。从此,每年七夕黄昏,双塔之影在月光下缓缓交融,相依相偎,好似夫妻恩爱团圆。在离双塔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塔,称小青塔,可惜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修水库时被毁。
猗氏版白娘子传奇缘于何时至今已难以考证,最大的可能发生在清乾隆年间,戏曲家方成培改编的三十四出《雷峰塔传奇》传遍大江南北,风靡上下阶层。到了晋南,便“因地制宜”地加入了些猗氏独有的特色。
遗憾的是,我到晋南时妙道寺早已无存,“日月交影”的奇观也未能目睹。西塔所在的院落已经沦为废品收购站,在声嘶力竭的阵阵犬吠中,我走进开在东边的塔门,但把门的铁将军使我仅能望见西塔青石质地的门楣与门框,门框两侧各立有一尊精致的线刻菩萨。菩萨嘴角边的两撇胡髭纤细而遒劲,圆满的背光、华丽的璎珞,隐隐浮现出一派中古盛世才有的繁华气象。
据说1995年有关部门曾清理西塔地宫,发现有北宋熙宁二年(1069年)安放的《大宋河中府猗氏县妙道寺创建安葬舍利塔地宫记》石碑。至于当时的清理过程怎样,地宫形制、石碑内容又如何,同时还出土了什么文物这些信息都因为正式的发掘报告尚未刊布,至今仍不可知。
带着疑惑与失落,我转到塔身南侧,不经意地抬头,一方镶嵌在一层正中的石碑闯入眼帘。借着清晨柔和的光线,我将碑上的文字抄录下来,不多不少104字:
补修浮屠记
本寺浮屠创自隋唐间 / 以壮郇邦之雄观 / 迨明兴/ 嘉靖乙卯冬地震 / 上下崩裂 / 四十余年 / 一书因设醮触目 / 恐又后日益颓坏 / 聊捐赀财 / 补修基址 / 以防倾覆 / 非敢曰功也 / 时大明万历二十三年四月吉旦 / 三相坊义官荆一书 / 男太学生荆山 / 孙荆友松仝识
按碑文所记,妙道寺双塔“创自隋唐间”,由猗氏城三相坊里的义官荆一书在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做了修缮。在“嘉靖乙卯冬”发生的一场地震中,西塔上下崩裂。
“嘉靖乙卯”也就是明嘉靖三十四年。这年的十月初一,谏臣杨继盛因弹劾严嵩,在京师惨遭处决,弃尸于市。除此之外,那年冬天还发生了什么?大多数人就知之甚少了。而碑文记录了当时发生的一场大地震。查阅《明史》,有记载曰: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如雷。”“渭南、华州、朝邑、三原、蒲州等处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数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 “死者八十三万有奇!”
按《嘉靖实录》的说法,这八十三万多人还仅仅是“压死官吏军民奏报有名者,其不知名未经奏报名者,复不可数计”。至于因冻饿和次年瘟疫以及其它次生灾害而死亡的灾民,更没有统计在内。无怪乎明万历年间编纂的《华县志》会说:“自古灾伤无此惨也!”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场地震,史称“嘉靖大地震”。根据当时的历史记录,现代科学家推断其震中位于西华县,强度为8到8.3级,烈度11度,重灾面积达28万平方公里。地震撼动了大半个中国,陕西、山西、河南、甘肃等省受灾最重,有感范围波及福建、两广等地,余震则在之后半年内的每个月都发生三到五次。
一方残碑,见证了一段历史。地震发生后的几年里,随着陕西、山西、河南一带灾区重建工作的展开,也陆续出现了一批记录那场地震的碑刻。四百多年后的今天,这些碑刻还有一些存世,只可惜没有系统翔实的统计数据和调查报告。以猗氏所属的运城市为例,现知道的相关碑刻还有永济“普救寺塔地震题刻”、河津“地震无祀鬼嵬碑”、稷山“地震碑”等。《补修浮屠记》或许是已知与那场地震直接相关、而距离地震发生时间最长(计39年)的一方碑刻。
说来这趟晋南之旅之所以少不得猗氏这一站,只因为这小镇是晚唐名人张彦远的故乡。张彦远爱好书画,近于成癖,有《历代名画记》、《法书要录》等著作传世,人云“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犹司马迁之《史记》,为画史之祖”。其高祖张嘉贞、曾祖张延赏、祖父张弘靖一门三代皆位极人臣,煊赫一时,故号“三相张氏”。猗氏城里的“三相坊”即得名于此。《补修浮屠记》落款一句“三相坊义官荆一书”,说明直到1595年,“三相坊”依然存在。
宿白先生《张彦远和〈历代名画记〉》一书中,收录了一张清雍正年间的猗氏县城图,上面清晰地印有“三相坊”字样,然而按图索骥,眼前惟有一排簇新的钢筋水泥民宅,墙上贴着民办书画院的培训启事。
在妙道寺西塔西北方向,还有一处名为“兴教坊村佛庙巷”的小区,坊巷是曹魏邺城开创的一种里坊制城市格局,如今我也只能通过仅存的地名来感受到它的存在。除此之外,城里很难再找到和历史有关的痕迹。那方小小的《补修浮屠记》隐没在杂乱的废品收购站里,孤零零地嵌在国保“白蛇塔”的南墙上,那么多年,只等人抬头注意到它的存在。若不是牢牢嵌在塔上,也许和各地许多明清石刻一样,早变身为一块块磨刀石、垫脚石,甚至化为齑粉,消失殆尽。
全国各地有数不胜数的明清碑刻正身陷相似的遭遇。它们的字迹或许平庸,平庸到虽是碑刻却不为书法家重视;它们的内容的确琐细,琐细得连历史学家都不屑抄录。但这微观的小历史也要有人来读,不是每一通石碑、每一座建筑都可以跻身“省保”、“国保”甚至世界遗产的行列,它们注定了只是一个个普通的文物,但它们的命运却可因你、我、他的努力而不同。
与妙道寺石碑相遇的那一刻,我耳畔依稀传来阵阵嗤笑声,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张彦远与妻子、童仆之间的对话:
“终日为无益之事,竟何补哉!
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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