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巴塞罗那
发布时间:2015年11月02日 文章出自:用户投稿 作者: 陈业翀
都说眼睛是捕捉曼妙瞬息的快门。可能文艺点的你会讲,不不不,是耳朵,我听这座城市。听车水马龙,城市的脉搏;听人来人往,城市的气息;听教堂的钟声,城市在唱歌哩!当然也有人使用双脚来体会的,城市有多大,他就走多远。有人是用各种电子产品拍拍拍,把城市装进小小的SD卡里。
而我喜欢用嗅觉来给城市下个最初的定义。到一个新的地方,可以什么都还没看,什么都还没有听到,但是呼吸总是要做的第一件事呀。
飞机降落,时值天气不佳,雷雨大作,飞机颠簸得像海盗船,就差点没把人的五脏六腑给倒腾出来。机上的人失去优雅与耐心,既惊魂未定又焦躁不安,托起行李,匆匆往外挤。连空姐也失去了神韵,懒散地靠着机舱门,向人们道别。我只想快快逃离。兀兀地冲出航站楼,雷雨仍未停歇,豆大的雨珠把土壤里的空气全部拍打出来,弥漫在23°C的爽爽空气里。有土的腥气,有草的芳香,还有丝一般的海咸味。这空气竟快乐得出奇!脑海里竟迸出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画面在气息间上色,变得明亮而又清晰。这空气让人自在而轻松,新奇而熟悉。没想到竟会在地中海寻觅到太平洋的气息。也许这一切本来就是相通的吧。一下子空气里的巴塞罗那已经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是的,我在巴塞罗那,而我好像在呼吸着故乡,呼吸二十年的点滴琐事。
我20岁,来到了2000年的巴塞罗那。
相传2000年前,迦太基人跨过比利牛斯山,征服了这里。带来了苦难,也带来了文明。这片土地见证了多少王朝的浮沉,多少战士的鲜血,多少种族的舛驳。摩尔人,希腊人,吉普赛人······熔铸了加泰罗尼亚这片复杂的土地。他又像20岁的小伙子,朴实浪漫,精力充沛,却又反叛,一心向往一个人浪迹天涯。机场的加泰罗尼亚文,满大街飘扬的加泰罗尼亚区旗,向人们宣告着一切。甚至在大巴上我兴奋地自言自语”This is Spain!”时,头发花白的老人像小孩一样较真地纠正我”This is Catalonia”。我也只能够善意而又尴尬地朝他笑笑。
在这2000年的土地上,给自己的一零年代画上句号,也是幸运而又激动的事。
午夜,巴塞罗那
虽已临近午夜,我还是执意去大街小巷走走。
十月的巴塞罗那的气温是刚好的,风也是恰好的。雨已经停歇,风息从地中海吹度过来,拖带着雨水的浸润,像羽毛般摩裟着人。在加泰罗尼亚的襁褓中,这单纯地呼吸已是无尽的快活。那昏黄而又不恐怖的灯光,给清幽的夜带来温暖。马路上的汽车依旧来来往往,但行人已渐稀。大排档的伙计们正忙着收摊,清点一天的的收获。那一定是一天中最满足的时刻吧。只有一间间酒吧还迟迟不愿结业。这儿不像巴黎那样高雅,华贵,连讲话都散发着浪漫情怀。喜悦尽显于言表,人们大声攀谈,哈哈大笑。只有角落里的情侣在窃窃私语,不愿分别。这快乐得空气太有穿透力,又像蒙汗药,让人迷迷糊糊地像是要去一场最快乐的约会,让人想要哈哈大笑。那么就大声笑出来吧,这是巴塞罗那,没有人会吝啬自己的快乐的!
踱步在去西班牙广场的骑楼里,恍惚间又回到家乡。空气里传来淡淡的洗衣粉的香气,那是人们结束一天的劳累,正在洗去周身的尘埃吧。这质朴的生活,才最有家的味道。至西班牙广场,游人早已散尽,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赶路人。快回家去吧,回到你可以休憩的家中。
19岁的最后24小时,我在巴塞罗那,又仿佛像伦勃朗的《浪子归家》,疲惫而又快乐地蜷在家乡与慈父的温存里。
神创造了这里,还是这里创造了神?
毫不夸张地讲,高迪用魔幻装点了巴塞罗那的浪漫。都说高迪是现代主义建筑家,可是我并不苟同。“主义”这个词仿佛给高迪的天才画上了框框架架,甚至戴上镣铐。思想本来就没有边际,设计本来就没有定义,何须分派别系,何来那么多的主义?至多能够讲风格。那也只有高迪风格能够用来描述了。哥特式的高耸,但是彻底高迪化的哥特,高耸却又圆润;巴洛克的繁琐,却又加入高迪的秘密,留给世人一个个谜语;洛可可的小清新,可他用的是琉璃碎瓷片,创造出清新的梦幻。
神圣的作品是无论语言,文字,绘画,摄影都展现不了的。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用心灵去感受。在圣家堂,放下片刻的纷忙,享受宁静与神圣。那七彩的琉璃窗,连每一块小玻璃的颜色排列都有考究和象征义。自然光穿过窗户,带走了琉璃七彩的梦,然后轻轻地抹在白色的墙上,创造出光怪陆离的天空。光线太明则炫目,太暗则昏昏沉沉,自然光已经琉璃片的过滤,变得纯净而又恰到好处。高迪信奉的艺术必须出自自然。他把上帝所创造的自然,编排入自己的作品,又献给了他笃信的上帝。教堂的管风琴奏响,音符在树林般的支柱里穿梭,敲击着琉璃,亲吻着上帝,又重新播撒下来。教堂仿佛变得空荡荡的,体魄与性灵,自私与包容,平凡与伟大,在澄澈的自然里,和风里,在音波里起伏,在宇宙畅游。我并不信教,但是没关系,神是包容的,艺术是共通的,信仰是平等的。心灵仿佛受洗一般明净。
是神创造了这里,还是这里创造了神圣?
奶奶说:“也许是神赋予人灵感创造了他吧?”
高迪的天才还不止于此。圣家堂饱经多次战争的荼害,建筑图纸模型大量流失破坏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圣家堂朝着高迪所设想的方向发展。“这是一件每一代建筑家都应该有所贡献的作品”,高迪说。这是该有多大的自信跟气度啊!死后的高迪并不能够讲话,但他的思想,却如磁石般,指引着历代建筑家,在他的灵感里面创造。教堂已经修筑了100多年了,而巴塞罗那人也不心急,等待着它的竣工。朋友说:“永远未能够完工的教堂本身就是个奇迹吧。”
20岁,高迪进入大学修读建筑的一年,那年决定了这位天才的一生。而20岁的我,在高迪创造的世界里沉醉。20岁,弱冠之年,也是结束幼稚走向成熟的一年。只有跨上了20,才会开始思考30,40甚至往后路。十年之后,圣家堂2026年完工,那时再故地重游,再回想十年前的悸动,纯净与幼稚。
痛苦,优雅,重生,弗拉明戈
定义巴塞罗那的方式太多了。有人会用足球定义巴塞罗那,因为世界著名的球队在这里;有人会用建筑来定义巴塞罗那,因为高迪改变了这座城市;有人会用美术来定义这座城市,因为毕加索给这座城市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还有人会用葡萄酒定义这座城市,这里可是重要的葡萄酒产区;······但是我定义巴塞罗那的却是音乐,来巴塞罗那就抱着对音乐的朝圣而来的。如果说音乐之都是维也纳,钢琴之都是华沙,那么吉他就是属于西班牙的,弗拉明戈就是西班牙艺术最伟大的创造。
穿过巴塞罗那的老城,小路回肠般七拐八弯,老房子摩肩接踵地立着,只留下一条缝隙好让阳光漏一点进来。一切都是土黄色的,倒给这一区增添了好几分底蕴。衣服横七竖八地晾晒在窗外,古巷里的树长得歪歪斜斜的,街角几个小孩在嬉戏打闹。快要放学了,小学门口开始聚集起三三两两接送的家长,他们问候彼此,聊些家长里短。一片温情的生活气息充满着整个街区。我们只是这个街区的过客,只是在前往音乐厅的恰巧经过了这里,却被它的暖意牢牢打动。余秋雨笔下的巴塞罗那是流浪,但我完全感受不到这座城市流浪的气质。相反的,家的气息自始至终的围绕身边。流浪,应当属于千百年前动乱不安的巴塞罗那了吧。不经意的一个转角,我们竟到了加泰罗尼亚音乐厅。生活在老城一定很诗意吧。
弗拉明戈是西班牙土生土长的艺术。Flamenco 本身源自于fellah mengu,其意思是流浪的农民。余秋雨的描述也许安放在弗拉门戈更为合适,它的本义就是流浪的艺术。音乐大厅的灯光渐渐昏暗下来,音乐从吉他开始。吉他走出的旋律由远而近,悠扬古朴。
整个舞台被布置成人们熟悉的市井生活场景——菜篮、丝巾、洗衣盆、长板凳,一切多么熟悉,不就是穿过老城市所见的各种元素么?难怪音乐厅坐落在老城旁边,弗拉门戈的艺术就是从这寻常的生活里吸收养分,而又供寻常人们欣赏享受的呀。冷静的吉他旋律让整个音乐厅渐渐安静下来,它把人们的思绪拉升到空中,然后就暂时搁在那,让它漂浮着,让它迷惑一会。接着歌者首先登台,伴随着轻轻的节奏,他们竟然在舞台上若无其事地吆喝起来。舞者此时悉数登场。”OLE” 歌者突然开始用沧桑而又沙哑的嗓音唱了起来,如沙子般粗糙,如石子般结实而有颗粒感,穿透人的耳朵,打磨人的心灵。它让人毛孔都耸立起来,呼吸都局促了。
这是属于男人的方式。它震撼就在于它的悲伤是悲的彻彻底底的。他的歌唱,让人想到项羽曾破釜沉舟,在战场鏖战厮杀,享尽无数荣誉富贵,到头来四面楚歌,美人不保,自刎于乌江前的冷冷一笑。刚性与悲怆并存,粗犷与细腻同在。是无可奈何的失魂落魄,怎的不能打动观众的心。歌者的每一个音符都在讲述着一位勇士,一个故事,一段历史。吉他随着歌声一起一伏,时而挥扫,时而撩拨,时而紧促,时而悠扬。一声声“ole”,仿佛把所有的苦痛化之一笑。音乐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从歌者一开口,全场人的漂浮的思绪便全部都被拉到一处,集中在舞台,穿越到弗拉门戈的源头,来到那个年代。
弗拉门戈的确与流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世纪时期,为躲避基督教的迫害,摩尔人,吉普赛人,犹太人罗姆人在西班牙流浪逃亡。西班牙的大片土地便成了孕育弗拉明戈的土壤。生活无时无刻不面对着杀戮、饥饿、逃难、疾病,这门艺术自诞生便仿佛饱经沧桑与苦难。它夹带着悲怆与刚毅,又无比平静地讲述身世。西班牙始终是热情洋溢的,生活也需要苦中作乐,弗拉明戈也就融入了热情的活力与冲动。
“啪嗒,嗒嗒嗒,啪嗒啪······”如闪电般,舞者Farruquito 一气呵成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完美合作打出的一系列节奏,一下子就把全场震住了。没人敢说一句话,没人敢眨一下眼睛,生怕在万分之一秒间,就错失了那无与伦比的动作。Farruquito身着紧身西服,器宇轩昂。他眉毛紧蹙,深邃的眼睛带着悍意与阳刚气,他表情严肃,似乎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绝不容许轻佻。他也不直视观众,不去讨好他们。歌者用手拍打出明快的节奏,吉他也热烈起来。Farruquito 身体剧烈抖动,双脚踢踏出各式各样的节奏与动作。他的舞步,精确到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厘。弗拉明戈在他身上幻化成力与美的结合,没有一丝婀娜,没有一点做作,更不是简单的暴力。他充满着倨傲跟刚烈。节奏炽烈入火,而他却依旧那么从容优雅不失绅士风度。其他的舞者伴随着他开始跳动,而吉他手、歌者此时都成了配角,帮助舞者们推动全场的氛围。Farruquito一边跳动,一边解开西服外套。他开始高速的旋转!吉他只剩下剧烈的扫弦,歌者舞者一齐拍手踢踏。他像陀螺一般飞速旋转,西服在空中飘动,绅士得人的心为之悸动。全场的思绪都随着旋转躁动。“嗒”一声清脆明亮的声响,他结束了舞蹈,傲然地挺立着。然而观众还没有反应过来,歌者都叫了好几声“ole”过了个两三秒后全场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浑身汗如雨下,头发都凝成一撮一撮,却始终挺直地立着,马甲紧扣,不失一丝风度。他终于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有了一丝丝微笑,又谦逊地向观众鞠躬示意,跳着舞步,把舞台让给其他舞者。
弗拉门戈是精益求精的舞蹈,但却不婀娜多姿。弗拉门戈是苦难人的舞蹈,是流浪者的舞蹈。他不是用来炫耀和谋生的,所以他无需去讨好观众,也不刻意精打细磨。它是民间争强斗胜与代代相传而进化出来的。这是经历过风吹雨打的舞蹈。它讲述的故事绝不是天鹅湖式的,德谟克拉西式的,也不是柴米油盐酱醋型的。弗拉明戈承载的远不止无数代人的沧桑苦难,更包含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洒脱与快乐。它是伟大的,更是草根的,也注定是不被上流社会所接纳的。直到近代中产阶级的兴起才给这门艺术注入了生机。这门洒脱的艺术打扮上绅士淑女的衣裳,渐渐走上了大舞台。弗拉门戈是独特的。大抵主流的现代艺术都是越年轻越吃香,而弗拉门戈的极佳舞者都在中年打后。弗拉门戈的深厚内涵是年轻人所无法体会驾驭不了的。只有历经人生浮沉,才能够明白它的情感。既要有玩世不恭的自信和就算受伤也不哭给你看的骄傲,又不能够轻佻而掉入邪恶的漩涡中。它是干净善良的艺术,只有心在流浪的人才能够真正明白它吧。
弗拉门戈从未离开多民间,也不可能离开。他是生活,是梦想,是一生的品味。
卡门跳动着
延着大街小巷
发已斑白
但眼睛发光
孩子们
快拉开帷幕!
——费德里奇·加西亚·洛尔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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