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曲


发布时间:2014年08月28日 文章出自:地理社区 作者: 高老汉 

标签: 往事随风   

将辞家远行,特意下载了一首马思聪先生的《思乡曲》。

马先生曾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文革期间受到迫害,在命悬一线之时逃亡香港,后移民美国。他的《思乡曲》是从骨髓中流出,交织着对故乡的无限眷恋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世间惟有此曲可以诠释游子思乡之心伤。

我的故乡在河北省乐亭县,这是个沿海的渔米之乡,因李大钊的名字而闻名于世。

我曾有三次回乡的经历,每一次似乎都见证了国家特殊的时期,都在我心上镌刻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1960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暑假随父亲第一次回老家。那是三年大饥荒的第一年,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们共同的记忆或许就是饥饿。我母亲所在单位院内有两株大榆树,盛夏之时也没有几片叶子,榆树叶在所有树木中毒性最小,也最“可口”,甚至外面的陌生人也常来央求摘一点。城市尚且如此,农村可想而之。

乘火车坐汽车,加上步行,终于来到了村边的老屋。裹着小脚的奶奶颤颤巍巍迎出门来,拉住我的手喃喃说了声:“这就是俺孙子呀!”

那是个缺衣少食的日子,但却难不倒孩子们,第二天我就跟着表兄弟去自力更生填饱肚子了。我们白天下塘捉青蛙,晚上去掏麻雀,有时跟大人们下河摸河蛤,表哥在荒地里下了不少捕鸟夹子,也时有收获。

从城里回老家时,父亲带给奶奶一斤方酥(一种粗粮点心),奶奶让我吃,我很懂事,只吃了一块,那甜美的味道让我至今难忘,当时心里想:“呀,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啊!”

一个月后,我和父亲要回城了,姑夫听说后转身出去,不知从哪借来一斤小麦,要为我们包饺子送行,在我小时候,只有过年才吃饺子,在村口老槐树下有一个石磨,我和表兄妹们簇拥着奶奶来到树下,高高兴兴的推磨磨面,还一起唱着欢快的歌谣。

晚饭时,姑夫把我那六个表兄妹拦在屋外,只让我和奶奶、父亲三个人吃饺子,在父亲坚持下才让每人尝了一个,毕竟只有不到一斤白面啊。

记忆一:饥饿中也有欢乐。

1966年冬我随父亲第二次回乡。

那一年文化革命随着《炮打司令部》这篇文章如燎原烈火般开始了。10月份的一天,学校革委会在操场召开批斗大会,我那时上初二,与同学们坐在台下,因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事,心里压抑的几乎窒息。

十几位教师被红卫兵压上台,一字站开,每人头上都戴着高帽,或是痰盂,或是饭盆,还有纸糊的帽子,脸上都被墨汁涂黑,几乎认不出是谁。站好之后被逐个强迫自报姓名,交待罪行,如果所说不合红卫兵意思,则被勒令下跪,继而拳打脚踏,我的父亲就在其中。

11月,造反派在校门前贴出布告,宣布对这些教师的处理,我父亲因摘帽右派的历史问题被遣送原籍劳动改造,我被迫一同前往,幸而没有株连九族。

我们爷俩被两名红卫兵用木枪一路押送回乡,这可没有上次回乡时那么开心了。这不是某个家庭的苦难,无数国人的悲剧几乎同时上演,马思聪先生十一月份正在灰头土脸的南逃路上。

那时村里恰逢四清运动收尾文化苦命开始,火药味正浓。父亲每日跟村里的四类份子(地富反坏)一同劳动,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我则同社员下地。

冀东北这个地区冬天零下十几度,冻的手脚麻木耳朵疼。冬季原本是农闲,但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下,没活也要找活干。每当收工时,不分老幼,全体社员都撒腿往家跑,外面实在太冷了。

公社时常召开批斗会,父亲是外来人,不是批斗对象,但也要和其他四类份子一同陪斗。

一天晚上,村里召开四清工作会,要每户出一个人参加,我奶奶年纪大了又耳背,由我大表哥代替,我随他一同走进会场。

那是一间农舍,我上坑后靠在墙角听大人们说话。会议内容是最后确定三户人家的成份,我们高家在也其中。

前两户一户由贫农改划为中农,一户由中农改划为富农。如果一个家庭被认定是地主或富农,就等于被划入阶级敌人一边,所有家庭成员都将被社会合法地歧视和辱侮。

最后轮到讨论我们家,村干部首先说明,高家土改时(1950年)划为上中农是不对的,属于“漏斗户”(土改时漏网了,没有被批斗),应该划为富农,原因是解放前雇佣了长工,有剥削行为。大表哥想发言辨解,被阻止。

“刘XX来了没有?”村干部问道,“嗯呐”一位老人家哼了一声。“解放前你给他家扛长活,你说说高家剥削过你没有?你是老贫农,要站稳阶段立场。”话语中带看威胁。会场一片静寂,我屏住了呼吸。片刻沉默之后,我听到了回答。“东家吃啥俺吃啥,东家穿啥俺穿啥,咋算是剥削呢?”

唯一的证人,唯一的证词,我家成份的事不了了之。刘爷的一句话,让我们一家逃过了雪上加霜的厄运。在那个是非颠倒,人性泯灭的年代,在故乡我看到了人间久违的真情,见证了真善美在乡间顽强的根基,那份温暖足以让人熬过寒冬。

后来刘大爷的儿子刘义和我大表姐小慧走进洞房,真的成了一家人。

记忆二:严冬中也有温暖。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大地早已春风浩荡万物复苏了,我借在唐山开会之机第三次回乡探亲。在家人的簇拥下进入了我熟悉的老屋,人头攒动中只是不见了长辈们的身影,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借麦子为我们包饺子的姑夫,还有在四清会上仗义直言的刘爷,都已随着各自人生故事远去,留给我纯朴善良的背影。

第二天,在表弟陪同下我来到村外奶奶的坟莹前,深深三鞠躬,摆上了我专程为老人带来的礼品——一包方酥。奶奶在世时没有给过我什么,但留给我祖孙真情。

在村子里,我看到了人们脸上的笑容和富裕起来的生活,告别了饥饿和恐惧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故乡啊,我多灾多难的故乡,“风雨过后见彩虹”是美丽的,可是有谁愿意被风雨呢?

 记忆三:欢乐和温暖中也有冷静和沉思。

吟唱故乡的诗文很多,但最能引起我共鸣的是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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