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行天下:阿来
发布时间:2012年12月12日 文章出自:行天下 作者: 阿来
行天下:阿来老师好,感谢你接受我们的专访。大部分人了解你的作品,都是因为《尘埃落定》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你如何看待写作与获奖之间的微妙关系呢?
阿来:其实没有什么微妙关系。文学产生的时候没有任何文学奖,包括“诺奖”也不过100年,中国的文学奖更晚。那么,既然文学从来就跟文学奖没有关系,和创作就更没有关系了。就我个人来说,给我什么奖,我不会拒绝,但很多人写作开始就惦记着什么奖是不对的。《诗经》是怎么写的,《楚辞》是怎么写的,《红楼梦》是怎么写的……这个是没道理的。
行天下:据说你每写一部新作,都会经过比较漫长而艰苦的准备,甚至直接到主题所涉及的地方去走访。
阿来:不同的题材,有的题材可能是出自于想象,但小说牵涉的社会的层面很复杂,总是有些历史背景,所以我个人还是愿意在写作之前将这些背景性的东西都弄得尽量清楚。所以我是写作时间很少,准备时间很长。其实写起来很快。比如说写一个作品,直接准备可能就两年、三年,写作可能最多半年就完成了。
比如我最近要准备一个新的东西,一直在甘孜好长时间,而且去了几次了,最近才刚下来。不止是当地的地理山川、民俗、民风,其实还有更多的资料,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相关的历史材料。我马上要动手的这部书,其实准备差不多也两年了,这部书写出来就能跟大家见面,跟甘孜、藏民族有关系,我希望明年6月份就能见到书。
甘孜的自然风光很好,传统文化保存得也不错,但今天的社会发展水平要相对滞后一点。我个人觉得,不要因为满足我们的某种东西,当地就不要进步。文化之中谈文化,还是要着眼于发展,要让当地老百姓得到利益的角度来说,好像人家有责任来维持一个很原始古朴的生活,只是为了让你去看见,这个是不公平的。所以这次我去甘孜,有很多人跟我说你看我们当地的传统保持得多好啊!我说,我还是希望能够看到变化。虽然保持得好对我们现在的工作是有利的,但这只是我一个人。
行天下:你在甘孜具体走访了哪些地方?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阿来:正好是南路(川藏线)和北路(青藏线)之间的新龙县,最封闭,外界很少有人过去。
行天下:甘孜你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对其中记忆、感受最深的,能不能跟我们说一下?
阿来:没什么记忆。因为我觉得我不是记者,记者可能会找一个非常典型的东西。我特别怕的就是我们找到一个个别的现象,一下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对整体反而不注意了。
行天下:我们了解到,阿来老师很喜欢旅游,而且最喜欢在完成一部作品之后再游历一次。这种游历对于你来说,会有哪些感悟吗?
阿来:我其实经常徒步,是真正的“驴友”,但是不为旅游而旅游,所以叫游历,或者叫游学。因为学习不止是在课堂上,我没有进过大学,我的学习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
行天下:我们曾经听说过一个提法,叫“阿来西藏游”,而你也确实曾经带着一些媒体朋友和网友前去重访格萨尔王的出生地,很多人都从中受益匪浅。这种文学与公众、与旅行结合的方式,在我们看来非常有趣,对社会也非常有教益,你认为人们的出行和旅游应该有更多这样的富有文化意味的方式吗?
阿来:这个也不叫“阿来西藏游”,那次活动是出版社组织的,也是去甘孜、果洛等地,因为我写的长篇小说《格萨尔王》,出版社知道我这种写作的方式,他们希望媒体也关注一下这种写作方式,而且希望书的首发式是在故事的发生地,所以邀请了二三十个记者,我也陪他们去走了一趟。
某种程度上说,从最开始就是出版社为了这个书安排的一个宣传活动,但是一旦人们介入进去,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么一本书,而是看到书背后所反映的当地文化,那么它肯定与一般的商业活动有区别了。第二个也是看到了另外一种作家当中比较稀少的写作方式,因为大家都觉得今天的中国作家都完全屈从于商业,而从商业的角度来讲,这样的写作成本实在是太高了,人们可以看到,至少还有作家是按照文学的本质而非商业的需求在写作。所以,虽然最初的构思是一个商业的构思,但是我们给它装进内容之后,它就从一个商业促销变成了一个文化促销。
行天下:你还会再次组织类似“阿来西藏游”这样的活动吗?
阿来:这个不由我来决定,我觉得我就只管把书写好。书出来之后,出版机构会通过不同的方式来进行推广,这个时侯作家就变了,我们只能是有限度地配合他们,而且出版社的商业计划出来,我们也不是百分之百地服从,看自己能不能接受。或许可能在寻找出版合作方的时候,对这些问题就要达成共识,不能太过分商业化。
行天下:因为你曾经长期生活在青藏高原,对于大自然的美好有着较大多数人更深刻的情感,你曾经说过,那是一种处于“自然界笼罩”的状态,不仅相信自然界的美,还相信自然界的人格化存在。这是一种让我们很多城里长大的孩子都不曾有过的体验和感受,你能详细给我们阐述一下这种心灵状态吗?
阿来:不是心灵状态。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当中,我们今天的中国人有点可怜。就是所有在讨论中国人的关系的时候,仅仅讨论的是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很多时候是很庸俗的,没有意义,它对我们的情感和灵魂不会是一个提升。但是我们始终忘记的就是我们跟自然界的关系,或者用更时髦的话,它叫做环境、生态。其实我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但是我们中国人,不只是城市的人,农村的人也不知道这种关联。那么,我们对大自然产生了陌生感,不尊重它,而我们要全面理解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外,我们肯定要用非常非常多的注意力来关注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与自然界的关系就是与环境的关系,当我们把环境破坏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的生存也会有问题。今天的中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所以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不止是生活在人群当中,我们首先是生存在地理和自然当中,但是我们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一点。
其实人与自然,与环境、地理是最重要的关系,因为我们不可能只剩下一群人,生活在半空中,或者说我们把所有的自然毁灭后生活在沙漠中、荒凉的月亮中,我们不但不尊重它反而在破坏它。
行天下:你曾经写过一篇超长的地理散文《大地的阶梯》,有人认为这是本超豪华的青藏高原旅游向导书,其中有大量精彩的图片及配文;但有法国汉学家认为,你的这篇散文其文学艺术成就已经超越了《尘埃落定》。如今,青藏高原的旅行已经如火如荼,你认为现今青藏高原,还是你当初所描绘的那个神秘浪漫的世界吗?
阿来:它还是,它很强大,只不过我们中国人现在的这种旅游方式,完全是和自然界没什么关联。因为去了一趟之后,看了一个湖,并不真正了解这个湖;看了一座山,不真正了解一座山,更不用说山里的岩石,一株花草,一棵树木,他们都没有任何印象。所以,中国人的旅游不过是表示了我自己去旅游过而已,开300公里路,然后那里有个景点,有个景点的牌子,人家在那里介绍一遍,在那里遛完了,又往下一个景点。而在青藏高原,美丽的风景是随时随地的,但你会看到所有人都在赶路,没有人停下来。他们停也是在人家告诉你这儿可以照相的地方停,没有自己的发现。这种旅游是没有意义的,除了自己表示说“我旅游过”。
如果说看一些人文景点还需要一些指引,看自然风光应该说不需要指引,但我们现在可怜,我们看自然风光也需要指引,听人说这里没什么看的就不看了。所以旅游其实是要自己去“看见”,我们都有眼睛,但很多人看不见。不要让旅游指南来告诉你怎么去看见,那是别人看见的。
行天下:如今阿来老师长期生活在成都这座城市里,而成都是中国著名的“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你认为成都最重要的吸引力和个性究竟在哪里?
阿来:今天我们宣传成都,都太物质层面了,如果成都仅仅是他们说的那种,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很休闲,我在这样的地方是呆不下去的。成都拥有相对于北方城市来说比较好的自然环境,虽然我们今天还在不断破坏它们。
第二是成都有着它自己的文化积淀,那么多好的文化人在那里生活过,塑造了这个地方。今天我们说这个东西很少,就是说点火锅、麻辣烫、麻将等等。如果真的是这样一个城市,我相信我会迅速、一分钟都不停留离开这里。这个城市的精神气质是我们没有挖掘出来的,就像我们刚才说的,很多人只看到人与人的关系,而看人的需求我们只看到简单的物质需求,看不见人的情感和精神需求。
相对的自然环境上讲,成都不是最好,但还是相对比较好的,但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想我也呆不住了。
行天下:阿来老师对于植物非常有研究,观察记录植物多年,还曾经在《草木理想国》中记录了21种成都的花草树木。你认为植物与人、与城市应该如何相处,才能回归原有的和谐之道?
阿来:这个跟前一个问题有关系,我们说大自然不是一个空洞的词,大自然是和一块块石头、一撮撮泥土、一座座山、一条条河,更重要的是一棵棵草和树组成的。中国人喜欢说空话,因为这么多年我们的教育塑造的,每个人没有不知道要保护环境的,但是一株草、一棵树都不认识,怎么热爱环境?就是假的。但是我相信,当一个人认识100种草、100种树的时候,你让他怎么可能不热爱自然?肯定热爱大自然了。不然的话,你认为你的爱是真的,其实是假的。
对于草木来说,所有人都可以上去践踏它,如果一个人脚下踩着草,马上有个电视台的人话筒伸过来,他马上可以发表一篇关于热爱大自然的演讲。因为你丝毫不认识,尊重和爱都来源于认识。
对于我来说,我认识上千种的花草,走到任何一个野外,至少60%-70%的东西我都认识。
行天下:就这一点,你能对于人生、对于城市的发展,提供一些意见和建议吗?
阿来:尊重自然,别老是堆水泥。
责任编辑 / 熊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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