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期序-逆流而上


发布时间:2013年03月22日 文章出自:行天下 作者: 杨浪涛 

标签: 往事随风   

小火车•旅人。摄影/马波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医院对面的马路沿上。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明晃晃的路灯照着斑驳的树影。一辆呼啸着的救护车从我们面前冲进医院。已是凌晨两点,酒意酣畅的朋友非要让我陪他来这家医院门口坐一会儿。

我们眼前的医院,是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医院。马路对面就是高耸的医院大楼,急诊这一边灯火通明,门诊那一边大门紧闭。而借着门诊大厅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我们能看见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在那紧闭的门口,排成一条不整齐的队伍。

“看那个队,都是等着挂号看病的。这就是我对这个城市的最早记忆。走过多少地方,我都忘不了这个场景。”朋友的工作在地质领域,每年都从南到北地跑,却把家安在了这个最喧嚣的城市。

“从七岁起,我就开始在梦里不停地回忆这个场景。”已年届不惑的朋友借着酒意打开了话匣子。

朋友的老家在东北一个小镇,五岁那年,摔折了胳膊。在镇上接骨后,却在恢复期出现了肌肉萎缩。在两三年的时间里,父亲带着他先是到了县里的医院、周边的医院,然后去了省城的大医院。最后,省医院一个好心的大夫给父亲推荐了这家全国最好的医院。

“那时候火车好象都是晚上到站,真冷。”朋友至今都记得车站前那个在高高塔尖上的大钟,时针指在晚上八点多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父子俩一到医院就懵了,整个挂号大厅全是人,排了两个多小时,忽然听见前面的人嚷起来,原来已经没号了。父子俩只好回旅馆等过一天再来。父亲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旅馆,第三天凌晨两点就把他叫了起来,带着他去排队。

“就是这个样子。”朋友指着前面医院门口的队伍说。他记得,寒风凛冽,空荡荡的大街上他紧紧拽着父亲的手走到昏暗的医院门口,前面只有两个人。他和父亲对视一下,同时笑了。然后,他就在父亲的怀里睡了过去。醒来时,医院里已经人声鼎沸。他记得医生带着手套的冰冷的手使劲捏他的胳膊。他想哭,却没敢。因为医生说话声音很大,父亲声音很小,父亲一直在仰着头看着医生,气息仿佛都很微弱。他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眼神几乎吓到了只有七岁的他,充盈着过分地热切和怯弱。“长大了我才知道,那眼神确切地应该叫谄媚。”朋友长叹一声。

然而从医院出来,父亲却直接带他去车站买了回家的票。后来,他偷听外婆和妈妈说话才知道,医生开出的手术费相当于当时父亲八年的工资。

这只手就这样错过了矫正时机。父亲越来越沉默,再也不提看病的事。面对同学的好奇和歧视,他回家也从来不提。父子俩之间的沉默似乎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十年后,他考上了这座城市的大学,毕业之后就留了下来。有时,要路过这家医院,他就会绕道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是堵得慌。

他工作的第五年,父亲病重,住进省城的医院。他急忙赶回去。到医院时,正好护士给父亲打针,连扎了三次才扎进血管。他一气之下追到走廊里和护士吵架。护士当然也不甘示弱,和他对吵。忽然,他看见父亲颤巍巍地走出来,一手举着输液瓶,一边说对不起。朋友忽然从父亲脸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眼神,那一刻,他沉默了,再不和任何人争执一句。

后来,父亲在他的陪伴下去世了。去世前,父亲抓着他那只没有长大的手,沉默着不说话。他知道父亲的意思,他举起健全的右手,握着拳头给父亲看。父亲终于勉强地笑了,干涩的眼角却渗出了泪水。他一下子别过脸去,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慌得不知说什么好。再回过头时,父亲已经自己擦去了泪水。

“其实,我特别想跟他说,爸,我一直知道。”朋友的眼泪慢慢落下。

朋友说,父亲去世后,每次他回到这个城市,反而都会安步当车,有意无意地到这条街上转一转。

“每次走过这里,都好象在反抗时间,逆流而上,”朋友说,“年轻时,我不知道我自己要躲什么。还好现在我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因为,在上游有一股暖流。让我曾经无法承受,如今却是最怀念的所在。”

其实,所谓怀旧,就是,在时间的上游,有一股暖流,会一生温暖你,湿润你。永不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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