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丹增:对话行天下
发布时间:2013年07月30日 文章出自:行天下
标签: 文化苦旅
行天下:嘎玛老师好,你年前出版的行走图文集《分开修行》获得好评,有人评价说,你首先是个行者,然后才是位作家。你最初的行走是怎样开始的呢?第一次进藏,又有哪些独特的机缘或理由?
嘎玛丹增:一直不喜欢作家这个标签。尽管,作家和行者这两个词汇,在禅宗史书《祖堂集》里,分别有善度众生和带发修行之意,于我来说,都太大太重了,戴在头上不舒服。
通常,我们一生中都在不停地行走,其间有地理旅程,也有精神旅程。你来自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去向何方。可能我是喜欢流浪的,而我们在讨论行走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说自由。在旅行中,实现生命个体与天地自然的深度和解。
我第一次行走应该是在上世纪80年代的某个夏天,利用在部队的探亲假,揣着不到300元的钱(相当于我那时4个月的工资),除了两部胶片照相机、一个军用黄挎包,穿着短裤背心、塑料拖鞋,其他概无。从西安开始,由西向东,再转向华南,居然走了九省两市,回到成都还剩20多元钱。
当年,人们对军人有特殊感情,我的军人身份,让行程变得方便省钱,住店吃饭,都有优惠。一路上虽然很节俭,依然进过北京的东来顺、大连的海鲜馆,甚至也在上海的城隍庙湖心亭享受过一壶紫砂龙井。那一壶龙井于今的价格,估计是我当年行迹半个中国的全部旅费。那是一段幸福的旅程,至今记忆犹新,可能也是我行走喜好的真正开始。
行天下:只要是读过你散文的人,都能跟着你的文字行迹于美好的天地之间,为你笔下世界的干净纯美深深吸引,而你对发展建设对自然地理的改变持有的批判立场和思考深度,总能给人以共鸣和警醒。你的行走是有意为之的旅行多一点,还是无意为之的出行多一点?你认为这两者之间对心灵最大的区别何在呢?
嘎玛丹增:读者朋友觉得我的文字有一点美感和思想之类的东西,我感到很幸运,因为,天地自然和文化传统在我这里,都有艺术的意义,或者,存在本身就很诗歌。
行走不是简单地离开,或者回来,更不是一种寻找,或发现。换句话说,我理解的行走就是缅怀和回归,回归天地自然,回到人性深处。我不停地制定旅行计划,避开那些热点旅游目的地,只想一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精神家园。事实上,生命是一个纯然的礼物,是一个奥妙而不是难题,源自大地深处。不管我们今生是如何穷困潦倒,又是怎样荣华富贵,结果都一样,我们都得原路返回,返回哪里?返回生命出发的地方,回归自然。这种返回在宗教那里,就是终极关怀。
至于说到旅行和出行,我认为对于真正的行者没有差异,要去某个地方,只要时间和经济足够,拿起背包就可以出发,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所有自愿的流浪都是心灵的。它们耀如星光,朗阔无边,让人看到远方,然后开始去长行,最终才会回归安详。
行天下:我们知道很多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偏好,有的热爱大海,有的喜欢草原,有的偏爱高山。但听说嘎玛丹增老师最钟情的是高原,高原情结还有点根深叶茂,难以动摇。你的高原情结来自何处?有特别的人生经历在里面吗?
嘎玛丹增:在于今这个尘嚣甚上的时代,什么地方才可以独自空旷?除了青藏高原这个人烟稀少的世界高地,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地方。那里有世界上最充足的阳光、最干净的空气、最善良的人们。有一天,当你突然离开拥挤的人群,去到一个雪山耸峙、冰川纵横、沟深林密、荒凉辽阔的世界屋脊,大地寂静如初,世界空无一人,你站在那里,和大地一体相依,你被当然地感动,就在怔然那一瞬,你突然想弯下腰来,向大地鞠躬。这也是我书写《分开修行》和《独自空旷》的最初动因。
多年前,我在横断山腹地行走,在海拔4500米的318国道海子山段,顺便用车搭走了因翻车困在雪线附近的泽戈两兄弟,从此结下了我和泽戈的兄弟之缘。藏民族是一个爱憎分明、豪放智慧的高山族群,你一旦与其成为朋友兄弟,他们就像旷野的阳光一样,会照亮温暖你一生一世。于今,我每年都会收到泽戈送来的酥油、虫草、松茸和风干牛肉,如果用市场的经济价值衡量,泽戈每年送来的这些高原特产,足以抵消我一生写作所得的稿费。
很多人并不真正了解西藏,不了解雪山草地上的人们是多么的纯朴和善良,一旦你真正地进入,就会知道这个世界还不像我们正在经受的那样功利,还有很多纯粹的美好隐藏在大地内部,等待着被发现和容纳。
行天下:你曾经说过:“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意识到行走的真正价值。”在你看来,怎样的行走才是真正具有价值,真正地有益于内心和人生?
嘎玛丹增:老话说得好,阅读改变思想,行走改变人生。世界正在大同,我们于今生活在一模一样的城镇里,还时常被有毒食品、伪劣商品和不明瘟疫所困扰。无数人在试图逃跑和隐遁,好不容易有了假期和外出旅行的机会,结果所有的目的地都人满为患,意图松软一下身心的目的失效,弄得满身风尘,疲惫不堪。这样的旅行还没有开始,其实就已经结束,自然没什么价值。
我的行走,总是避开节假日和热点旅游区,去到很多人难以去到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听着,放弃那些现成的道德观念和审美经验,不对你所经受的风土人情做道德上的评判,因为你的评判往往是错误的。只有深入一个地方的风土民情形成的根部,了解它的过去和地理气候环境,你才懂得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从而指导你的行走向有意义的方向进行。
比如有的人初到藏区,不习惯空气中的酥油味道,并对藏族同胞沾满油渍的氆氇指手画脚。我有一个同事,前些年和我一起进藏,一路上见到的藏胞都蓬头垢面,不停地唠叨着:“太脏了,咋不洗澡呐。”我突然就和他对立起来。在年平均温度不到3度的高海拔地区,你在土掌房里洗澡试试,如果你能坚持一分钟,我手掌心煎鱼给你吃。还不要说洗澡,你在路边溪流洗洗手,也是透骨的冰寒。
行天下:你曾经走过藏地很多绝美之地,但也不讳言那里传统文化正在遭遇的瓦解与变迁。比如在纳木错,当地人就把牛头羊首放在观景的地方,只要你的相机里面出现这些景象,就需要旅行者留下照相钱。你如何看待诸如此类的现象?我们在行走之中应怀抱怎样的情感,才能保持心灵的纯净和审美观念的相对公正?
嘎玛丹增:留下买路钱,或者强卖强买旅游纪念品,是旅行中人们深恶痛绝的公害,世界各地都有。今年春节,去柬埔寨的吴哥窟,居住在洞里萨湖的越南难民,大多以不屈不挠的乞讨或象征性的表演方式获得小费,比前两年的纳木错或布达拉宫广场上的乞讨现象更甚。这是现代文明入侵原生文化部落的必然结果,当然应该由入侵者去买单。好在纳木错照相给钱的情形已经得到了制止,当地政府早就意识到这种存在对传统和文化的巨大伤害,于今已经改观。
我觉得传统文化受到伤害和挑战,是一个世界级的难题,没有一种本土文化是安全的,被侵占或篡改,只是时间问题。我常年行走各地,保持民族个性和地域文化特色的地方越来越少,许多民族地区的传统文化已经失去原有的生命力,变成了一种旅游表演,这使得文化的传承和民族的个性延续成为未知。
我们应该向那些坚守古老传统和民族文化个性的人们给予足够的敬意,同时对他们寻求发展变化的意愿,也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和理解。我们不能一厢情愿地要求那些尚在温饱线挣扎的人们,无偿地为我们坚守和保管一种文化或一方净土,用以抚慰我们日渐荒芜潦草的心灵,这是不公正的,也是违背文明发展规律的。
责任编辑 / 熊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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